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四

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四上文所说:“国语的文学,文学的国语”,乃是我们的根本主张

如今且说要实行做到这个根本主张,应该怎样进行

我以为创造新文学的进行次序,约有三步:(一)工具;(二)方法;(三)创造

前两步是预备,第三步才是实行创造新文学

(一)工具

古人说得好: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,写字的要笔好,杀猪的要刀快

我们要创造新文学,也须先预备下创造新文学的“工具”

我们的工具就是白话

我们有志造国语文学的人,应该赶紧筹备这个万不可少的工具

预备的方法,约有两种:(甲)多读模范的白话文学

例如《水浒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儒林外史》、《红楼梦》;宋儒语录,白话信札;元人戏曲,明清传奇的说白

唐宋的白话诗词,也该选读

(乙)用白话作各种文学

我们有志造新文学的人,都该发誓不用文言作文:无论通信,作诗,译书,做笔记,作报馆文章,编学堂讲义,替死人作墓志,替活人上条陈,……都该用白话来作

我们从小到如今,都是用文言作文,养成了一种文言的习惯,所以虽是活人,只会作死人的文字

若不下一些狠劲,若不用点苦工夫,决不能使用白话圆转如意

若单在《新青年》里面作白话文字,此外还依旧作文言的文字,那真是“一日暴之,十日寒之”的政策,决不能磨练成白话的文学家

不但我们提倡白话文学的人应该如此做去

就是那些反对白话文学的人,我也奉劝他们用白话来作文字

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若不能作白话文字,便不配反对白话文学

譬如那些不认得中国字的中国人,若主张废汉文,我一定骂他们不配开口

若是我的朋友钱玄同要主张废汉文,我决不敢说他不配开口了

那些不会作白话文字的人来反对白话文学,便和那些不懂汉文的人要废汉文,是一样的荒谬

所以我劝他们多作些白话文字,多作些白话诗歌,试试白话是否有文学的价值

如果试了几年,还觉得白话不如文言,那时再来攻击我们,也还不迟

还有一层,有些人说:“作白话很不容易,不如作文言的省力

”这是因为中毒太深之过

受病深了,更宜赶紧医治,否则真不可救了

其实作白话并不难

我有一个侄儿,今年才十五岁,一向在徽州不曾出过门

今年他用白话写信来,居然写得极好

我们徽州话和官话差得很远,我的侄儿不过看了一些白话小说,便会作白话文字了

这可见作白话并不是难事,不过人性懒惰的居多数,舍不得抛“高文典册”的死文字罢了

(二)方法

我以为中国近来文学所以这样腐败,大半虽由于没有适用的“工具”,但是单有“工具”,没有方法,也还不能造新文学

做木匠的人,单有锯凿钻刨,没有规矩师法,决不能造成木器

文学也是如此

若单靠白话便可造新文学,难道把郑孝胥、陈三立的诗翻成了白话,就可算得新文学了吗?难道那些用白话作的《新华春梦记》、《九尾龟》,也可算作新文学吗?我以为现在国内新起的一班“文人”,受病最深的所在,只在没有高明的文学方法

我且举小说一门为例

现在的小说(单指中国人自己著的),看来看去,只有两派

一派最下流的,是那些学《聊斋志异》的札记小说

篇篇都是“某生,某处人,生有异禀,下笔千言,……一日于某地遇一女郎,……好事多磨,……遂为情死

”或是“某地某生,游某地,眷某妓,情好綦笃,遂订白头之约,……而大妇妒甚,不能相容,女抑郁以死,……生抚尸一恸几绝

”……此类文字,只可抹桌子,固不值一驳

还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学《儒林外史》或是学《官场现形记》的白话小说

上等的如《广陵潮》,下等的如《九尾龟》

这一派小说,只学了《儒林外史》的坏处,却不曾学得它的好处

《儒林外史》的坏处在于体裁结构太不紧严,全篇是杂凑起来的

例如娄府一群人自成一段;杜府两公子自成一段;马二先生又成一段;虞博士又成一段;萧云仙,郭孝子,又各自成一段

分出来,可成无数札记小说;接下去,可长至无穷无极

《官场现形记》便是这样

如今的章回小说,大都犯这个没有结构,没有布局的懒病

却不知道《儒林外史》所以能有文学价值者,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

我十年不曾读这书了,但是我闭了眼睛,还觉得书中的人物,如严贡生,如马二先生,如杜少卿,如权勿用,……个个都是活的人物

正如读《水浒》的人,过了二三十年,还不会忘记鲁智深、李逵、武松、石秀,……一班人

请问列位读过《广陵潮》和《九尾龟》的人,过了两三个月,心目中除了一个“文武全才”的章秋谷之外,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? 所以我说,现在的“新小说”,全是不懂得文学方法的

既不知布局,又不知结构,又不知描写人物,只作成了许多又长又臭的文字;只配与报纸的第二张充篇幅,却不配在新文学上占一个位置 小说在中国近年,比较的说来,要算文学中最发达的一门了

小说尚且如此,别种文学,如诗歌戏曲,更不用说了

如今且说什么叫做“文学的方法”呢?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,况且又不是这篇文章的本题,我且约略说几句

大凡文学的方法可分三类:(1)集收材料的方法

中国的“文学”,大病在于缺少材料

那些古文家,除了墓志、寿序、家传之外,几乎没有一毫材料

因此,他们不得不作那些极无聊的《汉高帝斩丁公论》,《汉文帝唐太宗优劣论》

至于近人的诗词,更没有什么材料可说了

近人的小说材料,只有三种:一种是官场,一种是妓女,一种是不官而官,非妓而妓的中等社会(留学生、女学生之可作小说材料者,亦附此类),除此之外,别无材料

最下流的,竟至登告白征求这种材料

作小说竟须登告白征求材料,便是宣告文学家破产的铁证

我以为将来的文学家收集材料的方法,约如下:(甲)推广材料的区域

官场、妓院与龌龊社会三个区域,决不够采用

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,如工厂之男女工人、人力车夫、内地农家、各处大负贩及小店铺,一切痛苦情形,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

并且今日新旧文明相接触,一切家庭惨变,婚姻苦痛,女子之位置,教育之不适宜,……种种问题,都可供文学的材料

(乙)注意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

现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关了门虚造出来的,或是间接又间接的得来的

因此我们读这种小说,总觉得浮泛敷衍,不痛不痒的,没有一毫精彩

真正文学家的材料大概都有“实地的观察和个人自己的经验”做个根底

不能做实地的观察,便不能做文学家;全没有个人的经验,也不能做文学家

(丙)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观察经验的补助

实地的观察和个人的经验,固是极重要,但是也不能全靠这两件

例如施耐庵若单靠观察和经验,决不能作出一部《水浒传》

个人所经验的,所观察的,究竟有限

所以必须有活泼精细的理想(Imagination),把观察经验的材料,一一的体会出来,一一的整理如式,一一的组织完全;从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,从经验过的推想到不曾经验过的,从可观察的推想到不可观察的

这才是文学家的本领

(2)结构的方法

有了材料,第二步须要讲究结构

结构是个总名词,内中所包甚广,简单说来,可分剪裁和布局两步

(甲)剪裁

有了材料,先要剪裁

譬如做衣服,先要看哪块料可做袍子,哪块料可做背心

估计定了,方可下剪

文学家的材料也要如此办理

先须看这些材料该用作小诗呢,还是作长歌呢?该用作章回小说呢,还是作短篇小说呢?该用作小说呢,还是作戏本呢?筹划定了,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,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;方才可以决定作什么体裁的文字

(乙)布局

体裁定了,再可讲布局

有剪裁,方可决定“做什么”;有布局,方可决定“怎样做”

材料剪定了,须要筹算怎样做去始能把这材料用得最得当又最有效力

例如唐朝天宝时代的兵祸,百姓的痛苦,都是材料

这些材料,到了杜甫的手里,便成了诗料

如今且举他的《石壕吏》一篇,作布局的例

这首诗只写一个过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个人家内偷听得的事情

只用一百二十个字,却不但把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历史都写出来,并且把那时代兵祸之惨,壮丁死亡之多,差役之横行,小民之苦痛,都写得逼真活现,使人读了生无限的感慨

这是上品的布局工夫

又如古诗《上山采帘芜,下山逢故夫》一篇,写一家夫妇的惨剧,却不从“某人娶妻甚贤,后别有所欢,遂出妻再娶”说起,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来遇着故夫的时候下笔,却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写得充分满意

这也是上品的布局工夫

 近来的文人全不讲求布局,只顾凑足多少字可卖几块钱,全不问材料用的得当不得当,动人不动人

他们今日作上回的文章,还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处!这样的文人怎样造得出有价值的新文学呢!(3)描写的方法

局已布定了,方才可讲描写的方法

描写的方法,千头万绪,大要不出四条:1.写人

2.写境

3.写事

4.写情

写人要举动、口气、身分、才性,……都要有个性的区别:件件都是林黛玉,决不是薛宝钗;件件都是武松,决不是李逵

写境要一喧、一静、一石、一山、一云、一鸟,……也都要有个性的区别

《老残游记》的大明湖,决不是西湖,也决不是洞庭湖;《红楼梦》里的家庭,决不是《金瓶梅》里的家庭

写事要线索分明,头绪清楚,近情近理,亦正亦奇

写情要真、要精、要细腻婉转、要淋漓尽致

 有时须用境写人,用情写人,用事写人;有时须用人写境,用事写境,用情写境;……这里面的千变万化,一言难尽

如今且回到本文

我上文说的,创造新文学的第一步是工具,第二步是方法

方法的大致,我刚才说了

如今且问,怎样预备方才可得着一些高明的文学方法?我仔细想来,只有一条法子,就是赶紧多多的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我们的模范

我这个主张,有两层理由:第一,中国文学的方法实在不完备,不够做我们的模范

即以体裁而论,散文只有短篇,没有布置周密,论理精严,首尾不懈的长篇;韵文只有抒情诗,绝少纪事诗,长篇诗更不曾有过;戏本更在幼稚时代,但略能纪事掉文,全不懂结构;小说好的,只不过三四部,这三四部之中,还有许多疵病;至于最精彩之“短篇小说”、“独幕戏”,更没有了

若从材料一方面看来,中国文学更没有做模范的价值

才子佳人、封王挂帅的小说;风花雪月、涂脂抹粉的诗;不能说理、不能言情的“古文”;学这个、学那个的一切文学;这些文字,简直无一毫材料可说

至于布局一方面,除了几首实在好的诗之外,几乎没有一篇东西当得“布局”两个字! 所以我说,从文学方法一方面看去,中国的文学实在不够给我们做模范

第二,西洋的文学方法,比我们的文学,实在完备得多,高明得多,不可不取例

即以散文而论,我们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国的倍根(Bacon)和法国的孟太恩(Montaene),至于像柏拉图(Plato)的“主客体”,赫胥黎(Huxley)等的科学文字,包士威尔(Boswell)和莫烈(Morley)等的长篇传记,弥儿(Mill)、弗林克令(Franklin)、吉朋(Giddon)等的“自传”,太恩(Taine)和白克儿(Bukle)等的史论;……都是中国从不曾梦见过的体裁

更以戏剧而论,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戏曲,一切结构的工夫,描写的工夫,高出元曲何止十倍

近代的莎士比亚(Shakespear)和莫逆尔(Moli re)更不用说了,最近六十年来,欧洲的散文戏本,千变万化,远胜古代,体裁也更发达了

最重要的,如“问题戏”,专研究社会的种种重要问题;“寄托戏”(Symbolic Drama),专以美术的手段作的“意在言外”的戏本;“心理戏”,专描写种种复杂的心境,作极精密的解剖;“讽刺戏”,用嬉笑怒骂的文章,达愤世救世的苦心

 我写到这里,忽然想起今天梅兰芳正在唱新编的《天女散花》,上海的人还正在等着看新排的《多尔滚》呢!我也不往下数了

 更以小说而论,那材料之精确,体裁之完备,命意之高超,描写之工切,心理解剖之细密,社会问题讨论之透彻,……真是美不胜收

至于近百年新创的“短篇小说”,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;真如百炼的精金,曲折委婉,无所不可;真可说是开千古未有的创局,掘百世不竭的宝藏

 以上所说,大旨只在约略表示西洋文学方法的完备

因为西洋文学真有许多可给我们做模范的好处,所以我说:我们如果真要研究文学的方法,不可不赶紧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,做我们的模范

现在中国所译的西洋文学书,大概都不得其法,所以收效甚少

我且拟几条翻译西洋文学名著的办法如下:(1)只译名家著作,不译第二流以下的著作

我以为国内真懂得西洋文学的学者应该开一会议,公共选定若干种不可不译的第一流文学名著,约数如一百种长篇小说,五百篇短篇小说,三百种戏剧,五十家散文,为第一部《西洋文学丛书》,期五年译完,再选第二部

译成之稿,由这几位学者审查,并一一为作长序及著者略传,然后付印;其第二流以下,如哈葛得之流,一概不选

诗歌一类,不易翻译,只可从缓

(2)全用白话韵文之戏曲,也都译为白话散文

用古文译书,必失原文的好处

如林琴南的“其女珠,其母下之”,早成笑柄,且不必论

前天看见一部侦探小说《圆室案》中,写一位侦探“勃然大怒,拂袖而起”

不知道这位侦探穿的是不是康桥大学的广袖制服! 这样译书,不如不译

又如林琴南把莎士比亚的戏曲,译成了记叙体的古文!这真是莎士比亚的大罪人,罪在《圆室案》译者之上

(三)创造

上面所说工具与方法两项,都只是创造新文学的预备

工具用得纯熟自然了,方法也懂了,方才可以创造中国的新文学

至于创造新文学是怎样一回事,我可不配开口了

我以为现在的中国,还没有做到实行预备创造新文学的地步,尽可不必空谈创造的方法和创造的手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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